批评亦称评论。所谓评论,也就有“评”与“论”的问题。不难看到,如今的“论”多于“评”——我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。我只想说,批评的表达是否应该少一点儿“演绎”的漫天飞舞?是否应该从天空回到地面、多一点儿与中国文学休戚相关的阐释?就批评的活力或有效性而言,更新知识结构及所谓变换“话语方式”,乃至寻求视野的“全球化”或一体化的参照系,当然是不能藐视的方面,但说到底,还是为了中国的文学——倘若远离了正处在各式各样变化中的中国文学,那绞尽脑汁的“更新”、“变换”或“寻找”,那优美而体现才智的“漫天飞舞”,是很难产生活力及有效性的。有时新的说法称:中国的文学理论批评要与国际(实为西方)接轨,但我觉得,西方理论批评界绝非傻瓜的集合,你不理睬中国的文学,人家也不会与你的虚空泛论“接轨”的。他们与你交流什么?和你一块儿做“演绎游戏”?实际上,相当多的与中国文学关联甚少的“高论”,往往只能糊弄或吓唬一番本土的一些同样喜赶时髦的年轻人。
西方的理论批评是从哪里来的?自然是从西方文学的土壤中产生的。那我们的理论批评呢?道理是一样的。可让人失望的是,不少论作、不少“丛书”(如“文体学丛书”、“新视角丛书”之类),阐述的“言必称希腊”很流行、很时尚。我总想,作为中国的理论批评家,怎么能对中国本土的文学,特别是一些产生过影响的作品保持沉默——此情此景、此中的蹊跷不能不让人怀疑:“评”与“论”的写家们究竟读了多少由中国作家创造的作品?他们对本土的文学状况到底有多少了解(且不说理解)?而“评”与“论”的见解或“视角”又是从何处收获的?
从理论到理论,或由西方理论而终于署下了自己名字的“重新演绎”,终究不是一个诚实而又理智的理论批评家的作为——说句不太理论但又很实际的话:文学理论批评的“楼层”(不管是高楼大厦还是茅屋草舍),还得从读作品开始。西方文学的理论批评家是如此,中国文学的理论批评家也是如此,可谓“世界一律”。我之所以这样说,是因为人们经常可以发现一些不怎么读作品的理论批评家——少读也罢,可偏偏又要天马行空、高谈阔论,以致很自觉地把指点中国文学的重任放到自己的肩上。当然,他们大都拥有相当成熟的“看家本领”,譬如引人注目地从事新概念、新话语的“爆炸试验”,以云雾缭绕显示深奥;又如频频举起“建构体系”的大旗,搞一些逻辑演绎的文字游戏。平心而论,其中的有些“演绎”倒不乏启示价值,若能与中国的本土文学联系起来,岂不更好?
无论怎样说,空洞的高谈阔论是当今文学理论批评的弊病之一。可以作为佐证的是,当你翻开数量并不是很多的、与理论批评有点缘分的报刊杂志,那种开口就是“中国”、闭口就是“世纪”的见解表达,几乎到处都是。相反,下功夫对作家作品诉诸分析或剖露的阐释,却在比例上显得相当可怜……我绝不反对视野高远的理论批评,只是觉得,再高远的视野也得从具体的作家作品开始。可以相信,一个优秀的批评家,其“优秀”不仅在于视野的高远或开阔,而且(作为最基本的素养)在于对作品的敏锐犀利的感受与判断,在于对一个具体作家的深刻而透彻的理解与剖析,以及那种由此及彼的理论发挥能力。这方面的“优秀”,即使被视为“雕虫小技”,我们也不能放弃,而且要充分地享受其中的自由。不然,再“世纪”、再“宏观”,就是登上了地球之巅,也难以看清楚中国文学的真相,更触摸不到本土文学创造的神经——如此这般,还能谈到理论批评的活力和有效性么?
说到理论批评的“宏观”,我时常产生这样的疑问:谁能“宏观”?当然还是有人敢于“宏观”的,譬如总能见到这样的文章:《19××中国小说一瞥》、《19××中国文坛回顾》,更大胆的是诸如《九十年代小说阐述》之类。但细细读来,却发现其中的很多内容仅属转述,并不是自己读作品之后的体验或见解的综合,因而免不了给人以大帽子底下的弱不经风之感。最近从《中华读书报》上读到“学人作家”徐坤的见解:说现在的文学出版物成千上万,想要进行粗浅的翻阅都已经成为不可能。事实也确是如此,就长篇小说每年就有七百部以上,如果再加上短中篇小说、散文、报告文学,谁能读完?每年若能读上几十部长篇小说,也算是孜孜不倦了……在这人的(或批评家的)“信息滤取功能”受到空前挑战的时代,文学的“宏观”或小说的“宏观”——究竟能“宏观”到怎样的程度,而其中的可靠性又有几成,大约是不难想象的。不过,“宏观批评”也不是完全不可能,譬如最近据陈思和透露,他与几位年轻朋友按他们的标准选出了1997年的最佳小说,且不论陈教授的“长序”如何表述,这“选编”就是一种“宏观”的过程,但话说回来,此间的“宏观”在很大程度上是共同完成的,是他与几位年轻朋友读作品之后的结果,而不是天马行空、漫天飞舞的“一瞥”或“回顾”,甚至是推断与猜测。我之所以要举这个例子,当然首先是我欣赏这种扎扎实实的做法(尽管他们也明白会引起议论或争论,甚至也可能会有偏颇),但更重要的是,我想进一步说明,无论批评水准是高还是低,不触及最能体现文学现象或思潮走向的作家作品,是无法称之为“批评”的,更不可能产生卓越的批评——这是一个前提:你可以调整文化态度,可以转换批评方式,可以采用新的“话语”,可以是“学院派”或不是“学院派”,但这个前提是不可动摇的。
这,便是我说的批评的“着陆”。